ICU,重症监护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现代医学的最高水平,以各种顶级的硬件设施,博弈在生死线上。这里是一些重大手术患者平安过度的一个港湾,也是一些病情急骤恶化病人生命转折的驿站,也可能是一些病人最后竭力一搏的战场……医学的冷静,化作精微仪器此起彼伏的滴答声,维系着治疗的程序、无菌的原则、繁复精准的用药, 维系着安静、繁忙、有序的医疗过程……
由于治疗的需要,一天之中除了数分钟的探视时间,病人家属并不能陪在病人的身边,即便是父母至亲,即便是生命最后的一刻。
每日的下午3时许是广东省人民医院ICU二区(以收治神经外科危重症病人为主的病区)家属探视的时间,家属们有序的等待在门口,每次只能允许两位家属同时进入病区,在病区内每人只有约10分钟的探视时间……
换鞋、穿隔离衣,核对信息……这一切对于未经过ICU病区实习培训的我都有些生疏的步骤,在很多家属身上却显得轻车熟路。
门口齐整地码放着探视家属的鞋子——既有名牌精致的高跟鞋,也有满是泥土的布鞋……雪白的隔离衣尽可能地隔绝病区之外的细菌病毒,也遮盖住了穿着的穷富,短短的探视时间,彼此珍惜的数分钟里,一时放下名利、财富与地位,回归到最简单的儿女父母,沉浸在最单纯地亲情温暖之中——活着,就是彼此最好的鼓励与宽慰。
10分钟的时间,那拉紧的手不曾亦不舍得放开……
“医生,1床今天怎样啊?”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尽管带着疲倦,其中依旧满是关切。
“还是老样子,用药物维持着血压,虽然有些波动,还算平稳,呼吸还是要靠呼吸机……”
“今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嘴动了以下,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好转?”
“这些不过是他无意识的一些动作,简单的反射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10分钟的探视时间,延展成和医生半个多钟的对话,对话之中已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波澜,时间让这些惊心动魄的生死之间,变成这般冷静,仿佛他们在讨论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平稳的语速中,仍传达出作为父亲的坚毅。
待这位家属离开,师兄告诉我,他探望的是一位13岁的男孩,因为畸形脑血管发生意外,目前已经是脑死亡的状态,3个月前发病送来一直在ICU,几次手术都无济于事,短短3个月各种机能衰竭,瘦成皮包骨头。除非有奇迹,否则恐怕连自主呼吸都不能恢复,这些家属也知道,但一直坚持……
“脑死亡”,三个字压在心头,压得我一时喘不过气来。中西方国家法律中对于死亡的界定不同,脑死亡在中国尚不等同于临床死亡,于情于法,医生仍然需要绝对尊重病人家属的意见。
随后跟随师兄去给他换药,13岁的躯体,冰凉而沉静地躺在ICU病床的众多管道之中,一旁的呼吸机,经过脖子上气管切开插管的切口,带动着胸廓沉重地起伏,这一切对于一个只有13岁的生命,未免残酷得令人错愕。
忽然,感受到刚才那父亲平静的言语之后,许是早已流干的泪痕……
他的床头众多仪器设备之中,一个金黄色的荷包格外显眼,一针一线手工绣制上的图案,终于可以在那每天10分钟以外的时间里,代他父母一直陪在孩子身边。
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内心,出于医学职业的本能,像他的情况,为什么不去劝他的家属放弃呢……这个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理性得有些残忍。走出ICU,正听见几位护士的聊天,“虽然只是每天十分钟见面,但对于这个父亲,起码还有个儿子……”
或许正是那些寄于幻想的奇迹仍然支撑着那些家庭脆弱的希望。
医学,是人的科学,固然需要科学严明的理性,但是,更需要人性温存的思考。
我们在治愈疾病,更是治愈心灵,不只是病人,还有同受疾病所困厄的家庭与灵魂,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教科书里的程序,而是具体情况下带有温度的选择。这选择带着对人性的尊重,带着对生命至诚的敬意。
回办公室的路上,再次遇到男孩的爸爸,我们彼此点头致意,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回过头:
“你们没有放弃,我们也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