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曾振华
执笔:南都记者朱林
除夕夜,从得到驰援武汉通知,到整理行李准备出发,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我爱人知道后很吃惊,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衣物。她是警察,知道国家有难,当下要“舍小家为大家”。到了武汉后,她才在电话里说,送我去白云机场的路上,心里非常难受,一直强忍着不落泪。
报名驰援武汉,毫不犹豫
我父母是在我报了名后才知道的,母亲当时就反对,她激动地说“你不能去,太危险了,你看能不能跟医院领导打个电话?”我说“妈,每个家庭(驰援一线)都一样,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何况我从事的是重症医学专业,我不去谁去?”我爸是个大局意识比较强的人,他只说要加强防护,一定要平安回来。现在回忆起来恍若一梦,报名时我1秒都没有犹豫,那时心中有一股冲动,就觉得这是一生中的一个使命,一定要担起这个责任。
我们是首批驰援湖北的广东医疗队,我跟随郭亚兵队长在大年初二到达汉口医院,随后团队接管了呼六病区。最高峰时重症患者有80多人,其中病危的超过一半。平时我所在的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本部重症医学科只有18个床位,而这里一下子躺着40多个危重症患者。第一天进去病区真的被吓到了,说不恐惧是假的,但我马上告诫自己“既然来了,肯定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不仅仅只代表自己,还代表一家医院,一个广东医疗队的使命。”查房时在脑海里不断地强化我要健康地活着,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病人。
现在我们下班后,有时会开一个线上交流会,分享一下新冠肺炎最新的治疗经验和心得。
因同行殉职而恐惧失眠
至今武汉已有6名医护人员因感染新冠肺炎殉职,这些消息使我恐惧。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去思考过死亡这个问题,那一刻想到在广州的家人、子女,之前没有多花时间去陪伴他们,万一感染,可能连告别都来不及,我就湿了眼眶。我知道后面肯定会不断有医疗队过来增援,假设自己要走的话(殉职),要怎样去为后来人提供抗疫经验和基础?既然来了一趟,就不能没留下任何经验、教训。
我曾经拍过一个上大夜班的视频,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护目镜,拖着齐人高的氧气瓶穿行在病区走廊里。之所以去记录,是因为感觉医生随时会面临着被感染的风险,记下这段特殊的经历,为这场战役,为我的家人,也为社会留下一段我走过的痕迹。
那段时间不断会胡思乱想,觉也睡不好。我当时还写过一个帖子,医护人员失眠比率非常高,一次上午查房,我们6位医生5位透露自己不同程度失眠。大家都在吃各种抗焦虑、失眠的药物,我行李箱里都还有好几包,已经吃了一半。
新冠肺炎搅局,婚礼未办成
快到情人节时,我们新收了一对年轻夫妻,武汉人,30岁左右,两人都是轻症。当时正好空出了一间病房,就安排他们住了进去。两人原本计划过年前办婚礼,因为确诊新冠肺炎,结果婚礼没办成。
入住汉口医院之前,他们先在酒店隔离了14天,直至核酸检测阳性才收治入院。女孩说在等待检测时,病情一直没见好转很绝望,怕症状突然加重,等不及转进定点医院就先出了意外。因此,她已经留下遗书,告诉这个世界自己曾经来过。住进医院看到我们医生后,感觉就像一道希望的光射进来,多了一份活下去的保障,心情也明朗许多,夫妻俩还会携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们坚信这一次应该有机会走出病房,去完成未办的婚礼。治疗17天后,他们康复出院了。
今天(3月11日),那个女孩还在微信里说等疫情过后,想看一下我没戴口罩的样子。到时他们想带我去看一看烟火味正浓的武汉城是怎样的,和我许了一个美好的约定。
病情突然恶化却无能为力
病区之前收治了一位姓杨的大叔,年龄大概55岁至60岁,住18床。刚入院时症状不是特别重,但第三天病情突然恶化,从刚开始会说话,到断断续续,再到不能说话,也就两三天。那时候我感觉特别无助,因为病房所能给他提供的治疗条件已达顶端。病情加重虽是意料之内的,但你却不能为他做什么。他儿子留了我微信,每天给我发几十条信息。但我们上班是不能带手机进隔离病房的,出来后才能回复他。我们医生工作负荷大,也很累,但我还是要学会控制住情绪不朝他抱怨。因为我知道他面对的和我不一样,我面对的是一个患者,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焦虑在所难免。
后面两天他没有再发信息给我,我感觉有点愧疚,是不是哪里说话语气太重了?我去了解后才知病人已经走了,那时心情非常沉重。很巧,那天上一班的同事把他父亲的后续处理事情交给我,我们又见面了。那个小伙子迟迟不愿在出院通知单上签字,因为他怎么都接受不了父亲已经走了的现实。等他平复了悲伤的情绪,他向我们表示了感激,感激住院期间医生的有问必回,护士的细心照料。
儿女留守广州,内心充满愧疚
我爱人是广东省女子监狱的狱警,因工作原因,她也经常一两个月不在家。现在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我已经离开广州40多天,一双儿女只能辛苦爷爷奶奶带,对他们挺愧疚的。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和孩子们视频聊天,告诉他们爸爸去打病毒这个怪兽了,打完怪兽就会回到他们身边。
疫情过后,我想第一时间摘下口罩,呼吸一下广州久违的家的新鲜空气,那个家有父母、爱人、子女在,气氛轻松愉悦。我想像往常一样正常地吃一顿饭,聊着天。然后给自己放一个小长假,休整一下重新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