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道路要怎样走?——首批十八位博士谈治学与科研
30多年前,中国首批博士优中选优,两弹元勋坐镇答辩委员会,是作为社会标杆的一群。30多年后,博士生们在校园里愁眉苦脸,忧心文章,成为常常被调侃的一群。不管是社会看法,还是博士生们自己,面对这18位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大师兄”,总有那么点不自信。
“你觉得现在的博士生和你们当年有什么不同么?”
“你是不是想让我批评当下的博士生?然后说首批博士觉得现在博士生有很多问题。很多记者给我下过这个套,我才不上当呢。”李尚志哈哈大笑。
作为中国首批18位博士之一,曾在中国科技大学执教多年、现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的李尚志对媒体并不陌生,30多年来,这个群体始终被媒体高度关注。
实际上,不仅是媒体,当下的博士生们也非常想知道18位“大师兄”对自己的评价。2010年,18位博士阔别近30年后在杭州师范大学首聚,与他们面对面交流的学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如何看待当前博士生培养的质量?
青年焦虑:读了博,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搞科研了
科研道路:兴趣,兴趣,还是兴趣
记者采访的时候,李尚志正在准备录制慕课,他是首批18位博士中唯一的国家级教学名师,三次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主持的三门课程先后获批为国家精品课程。
“现在别人最多报两门,因为规定最多只可以报两门,我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规定呢。”
这位老博士风趣幽默,非常健谈。
他喜欢用数学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足球是圆的——概率》《没收非法所得是惩罚吗——数学期望》《峨眉山的佛光——连续函数介值定理》《“指鹿为马”幼儿版——纠错码》……李尚志的博客曾原创连载《数学聊斋》,非常有趣,连吴文俊老先生碰巧看到了,后来遇到他特别跟他说非常喜欢。
研究数学,对李尚志来讲,像金庸《射雕英雄传》里周伯通学武功,理由就是:别的都不如这个好玩。
一名博士生问18位老博士:“我看过一个关于幸福感调查的报道,科研工作者的幸福感是最低的。中国的科研工作者会不会太像苦行僧?你们在追求科学这条道路上会不会放弃了很多爱好以及与家人团聚的时间?”
李尚志说:“说数学家都像陈景润那样,其实不是。比如,我们也喜欢吃好吃的。当然有一点比较糟糕,能吃的时候没的吃,现在有的吃身体原因又不敢吃了。有人问过我搞科研会不会影响你去旅游?其实我有很多教学案例都是旅游当中来的。喜欢什么就照干,而且未必不能对科研有所启发。”
李尚志获奖很多,“我就是把事情做好,报奖的机会来了,就报,也不用客气。”
“宝钢教育基金的奖开始我以为是鼓励教师为企业作贡献,后来知道人家是鼓励一线教师教书育人,我马上报了。”结果那一届李尚志以创纪录的得票率(75%)获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特等奖。
喜欢写诗的、喜欢喝酒的、差一点走文艺路线做明星的、朋友欠一盆梅花时隔十几年也得要到手的……首批18位博士,既不是苦行僧,也不是书呆子。头顶光环,低调生活。衣食住行,莫不用心。那么他们为什么又自甘淡泊一辈子搞科研呢?因为兴趣。李尚志说:“为什么华罗庚白天晚上都在想数学?想到数学他心情才愉快。”
李尚志回忆他在科大的一位老师,每天被学生批斗,批斗的间隙还悄悄出数学题考学生,也有学生白天批斗他,晚上悄悄问他自己做出来的答案对不对。
马中骐说:“搞科学研究的人最好不要用做梦这个词,是兴趣。一定要自己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这个事情有兴趣。如果你没有兴趣,即使做出成绩也很有限。真正喜欢再去搞物理、搞数学。如果你真是没有兴趣,毕业之后就搞你有兴趣的东西,说不定会做出更大的成绩。”
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数学研究所所长、首批18位博士之一洪家兴说:“兴趣是第一重要的。我也经常接触青年教师,天天愁眉苦脸考虑买房的问题,还有丈母娘在旁边催,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房子,小孩念书,国家应该解决青年工作者这几个问题,如让个人解决,搞不好需要放弃自己选择的方向。”
青年焦虑:网上经常有人说,三流的学生才读博。博士生真的不再是一个令人骄傲的称呼了吗?
科研期待:不能拿18个人和几万人比
小博士面对老博士,不自信并不是全无根源。
2010年,北京大学出版的《中国博士质量报告》披露,生师比偏高已影响到博士培养质量。
有数据显示,2006年,美国当年授予的45000千余名博士中,来自中国的生源占了10.5%。《中国博士质量报告》指出,“我国要留住大批优秀生源,进一步提高博士质量,压力空前”。
李尚志说:“我们当年18个人,现在每年几万人,这几万人中不如我们的肯定有,比我们强的也有。你不能要求几万、十几万的人像要求18个人一样。博士生质量不能这么比。”
“30年来,我们已经有了很完整的研究生培养制度,包括最后学位论文的审定。人多了,有比较差的,也有特别好的。从统计意义上说,水平还是可以的。”洪家兴说。“复旦大学的一个学生毕业之后被四川大学直接聘为教授,这不容易。这个博士没有拿到全国优秀博士论文,但是他的成果很优秀。”
从首批18个,到2012年博士研究生招生6.84万人,是不是像金字塔一样,庞大的金字塔,塔基部分也大?
博士学位证书编号为10001的马中骐并不这样认为:“现在的学生好的是真好,那是几十年前的学生不能比的。这么多的学生里面有些是差的,要找低水平的例子也容易,一扩大、一报道,大家觉得好像现在博士生很差,实际上不符合事实。”
马中骐说到清华大学和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合作完成的量子反常霍尔效应实验,“杨振宁先生说,这是达到诺贝尔奖级别的重要实验。这个事情美国也做,德国也做,为什么中国做出来了?第一,我们团结,做了一千个样品不对了,重新再做。第二,我们的学生非常可爱,师兄做了三四年的时间,没做出来,毕业了,师弟坚持做,非常不容易。”
“50个学生来听物理课,为什么毕业之后都要懂物理呢?学了物理方法搞金融也很好,50个人里有一两个人确实对物理有兴趣,最后搞物理研究也很好。有的人学了方法干点别的东西说不定也能做出很大的成绩,有的人对物理有兴趣继续搞下去,对于学生水平的评价应该有这样的观点。”马中骐说。
青年焦虑:每天做导师的课题,很多还是横向课题,我自己的科研方向在哪里?
科研方向:那些跟吃饭有关的事情
洪家兴毕业的时候,导师、已故中科院院士谷超豪给了他两个忠告:第一,搞科研主要靠自己,选题方向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有一个理论上的目标,一步一步地向着这个目标走下去。第二,科研不要永远停止在一个水平上。
“科学发展到了今天,看见一个苹果掉下来就想出万有引力的事情再也不存在了,恐怕要掌握宽广的知识才能做出好的工作。我是学习天文方程的,用天文方程解决了几何级的问题。要多学几个方向,有多几个方向的知识面才能解决大家所关心的问题。”洪家兴说。
范鸿义做研究有两把尺子,碰到一个问题,先衡量自己能不能解决,不能就放手。能解决就持之以恒。曾经有一个题目他用了13年时间才想出来。“当然,你不能13年就做一个题目。研究工作一种叫作兴趣研究,一种叫作生存研究。生存研究必须得做,要保证正常收入,否则吃什么?”
“我导师跟我说过,什么样的科学发展最快?跟吃饭有关系的。”范鸿义说。
上世纪90年代初,范鸿义到国外读书,认识到计算机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力,此后他的研究就有意识地解决大位数据分析的问题。2000年以后,范洪义的提法逐渐受到国际统计界的重视,现在大位数据分析变成了一个很热的课题。2009年,他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主要贡献就是大位数据分析。
“所以说做研究一定要跟生产实际相结合,因为计算机的迅速发展,解决这个方向上的问题就成为热点课题。”范鸿义说。
“什么叫作重要的工作?基本的工作就是重要的工作,这句话是指导我一辈子的座右铭。”马中骐1984年得到杨振宁的邀请到纽约州立大学实习分校工作一年,这是杨振宁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你做的工作是基本的,只要是正确的就能站得住脚。”马中骐说,“我1985年发表的文章20年后还有人引用。2004年剑桥大学出版了一本教科书《量性定理》,基本上就是用我们的方法。这就是基本的工作,就是重要的工作,20多年之后人家仍然会承认这是你的成果。”
青年焦虑:中学同学和本科同学已经有车有房,博士生还没有毕业。课题、论文、求职……如何静下心来做学问?
科研环境:理直气壮搞科研是一种幸福
在重回科大读研究生之前,李尚志在四川大巴山深处教书,教书是他年轻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情,没想到他教了一辈子书,成为18博士中唯一的全国模范教师。
“我小时候梦想是成为数学家,看到科大的招生广告,华罗庚给一年级本科生上课,而且课间休息和学生一起交流。我就想考上科大,名列前茅,华罗庚看上我,我就成为数学家了。”
他确实考上了科大,也名列前茅,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还不到一年,“文革”开始,在大学只念了一年书的李尚志被分配到四川大巴山深处教书。“很多人说我有远见,在大巴山学数学准备以后考研究生。其实我哪知道后来会招研究生,我念数学是因为喜欢!”李尚志的生活哲学是:不要看到好处再去。
首批18位博士,12位是数学专业。华东师范大学原校长王建磐小时候的梦也是研究数学,他从初中学抽象代数就喜欢上了,但是高中还没念完就到农村去插队,后来做了5年专业文艺工作,是18位当中唯一一个“文革”前没有上过大学的。
“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搞科研,很多人又不想理直气壮地搞科研,因为外面的世界吸引力太大、太浮躁。”王建磐说。
“现在很多学生讲毕业很困难,我说现在是相对的贫困,我们那时是绝对的贫困。绝对的贫困下我们熬过来了,你们在相对的贫困下能不能熬出来?希望你们能够从我们的经历中吸取一点东西,如果不喜欢科学就不要来了,既然来了,就好好地静下心来做你们的学问。人生的评价、社会的评价是各种各样的。老板赚了几十个亿,是个成功人士,你解决了一个世界难题,也是成功人士。”王建磐说。(李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