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我们大多数人即将收拾行囊回到家中,在这个短暂的假期,重温父母的唠叨和温暖。然而在此节点,北大高材生王猛(化名)却写下万字长文,控诉父母“肆意操控”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而在此前,他已经拉黑父母联系方式6年,不回家过年12年。在中国这个重视伦常的文化中,这无异于宣布两代人的决裂。
中国式悲剧往往是有关伦常的悲剧。春节前的这封万言书,意料中引来了“再怎么说”之类的批评,但也戳中了许多青年人的痛点。说到底,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中国文化里个人如何成长的话题,可惜这场讨论的中心是一个34岁的成年人。
当年轻一代面对“温情的羁縻”
“肆意操控”,王猛这样论断父母对自己的态度。他判断正是父母的“操控”,才导致了他今天的心理问题,如“内向,敏感,不善交际”。这篇超过1.5万字的长文,记录了他从小学到北大,再到美国研究生毕业前后,与父母间的种种经历,其中还有他对这些经历的分析。他认为父母倾向于将他关在家里,这严重限制了自己的社交能力。此外,父母还包办他的一切,即便考上北大,远离家乡,也没有逃离父母的控制,比如父母让北京的大姨去“照顾”他的生活。
万字长文,加上“北大高材生”、“拉黑父母”等传播元素,让这件事一经媒体发酵便成为舆论的热点。有人认为,儿子撰文指责、拉黑父母、常年不归,不论有何苦衷也不对。“决绝、不孝、忘恩负义”、“再怎么说,父母生养你不易”云云,批评是围观者的第一反应。但是,当抛却固有道德观念,结合个人成长经验,更多人体悟到了王猛内心的苦衷,从而产生同情。
在中国文化中,父母与子女血浓于水、丝丝相连,即便当下年轻一代口口声声说要逃离家乡,逃离父母。当我们突然独自一人身处异地,仍会有“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失落与彷徨。过年回家是一种集体仪式,我们回到人生原点,在这里确认自我,安放自我。当下流行的休闲游戏《旅行青蛙》,就迎合了“空巢青年”对家庭亲情和自我确认的心理需求。我们将青蛙视为四处旅行的孩子,为其准备行囊,收割幸运草买食物,然后在家等它回家,由此体会“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境,从而理解现实生活中父母的苦心。这款游戏诞生于日本,盛行于中国,都是重视家庭亲情的东方文化,或许并非巧合。
然而在如何看待父母关爱自己的问题上,年轻一代又非常矛盾。一方面,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始终如一的支持,让我们在复杂、冷酷的社会中,有了犹如身处襁褓中的安全感。而另一方面,面对父母的唠叨,尤其是催婚、逼婚时,我们又想逃离。有时候,我们不知道如何对待父母无条件的关爱,因为这种关爱虽然发自内心,却带有专制的味道。有时候,我们发现父母的意见违背自己的原则,但是情感却牵制我们而无法坚定回绝。年轻一代接受来自父母过于充足的关爱,却又感到其中有某种缺憾。我们将之形容为“代沟”,以为是时代的原因,让两代人不能平等地坐在桌前,敞开心扉讨论人生选择的问题。
传统文化中,代际权利与义务,有着十分清晰的公式,下一代要顺从上一代,所谓“肖”、“孝”。但是现代化过程中,年轻人要追求个性化与独立的人格。尽管如今父母不像过去动辄强力管教,但也在关爱子女的过程中,积累着越来越多的道德资本,让子女在想违背父母意愿时,背负强大的道德和情感压力。这种过程是温情脉脉的,甚至无须言语和行动,因而更难以抵抗,我们且称之为“温情的羁縻”。现代化过程中,代际关系呈现多种形式的紧张,而如何解开“温情的羁縻”,是其中尤为困难的。
停留在“喂食”层面的关爱
世上有一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世上有一种饿,叫“妈妈觉得你饿”。这虽是个玩笑话,却生动形容了两代人的关系。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而且是长不大的孩子。待今年春节过后,我们都将有这样的经历,父母偷偷往背包、皮箱中塞满一包一包的零食水果,而不管你路上能不能拿得动,吃得了。这让我们有种回归童年的体验,两代人的亲密关系,温情默默而溢于言表。
然而不止这些,子女人生的方方面面都走不出父母关爱的范畴。生活上,父母嘘寒问暖,生怕委屈身体;学业上,为你择校、选专业,生怕走错方向;择业上,帮你打通关系,尽量铺好看得到终点的路;乃至择偶问题上,也不遗余力地为子女出谋划策,城市公园活跃的相亲角说明了这一点。上一代仿佛永远不想孩子长大,而是倾向于延长子女的儿童期。因此这种关怀,总是停滞在养孩子的层面,父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无私地给子女“喂食”,照顾孩子现实生活的需求。既然是养孩子,自然也就无需平等交流感情,顾及子女的独立人格。当年轻人更加注重个人独立,想自由掌控人生,也有着更强的自尊心时,将父母过度的关怀理解为控制,也就变得可以理解。
万字长文中,王猛就认为,家人所有的“爱”和“保护”,不过是保证控制对象的基本安全以便持续控制,至于成长环境和心理健康并不在考虑之列。从他的角度看,这个看似没有缺憾、条件优越的家庭中,真正缺失的恰恰是最重要的非物质层面的内容,即平等的情感交流与独立人格的培养。
父母不自觉地将子女“童稚化”,只满足子女浅表的现实需求,而忽略子女更高精神层面的需求,这造成了代际关系的紧张局面。当子女不顾父母反对,而选择一种心所向往的生活,或者有更加个人化的追求时,就有可能遭遇不懂事、不懂感恩甚至不孝顺的负面评价。代际紧张局面集中体现在子女婚姻问题上,每年过年回家的催婚都令单身青年叫苦不迭。当结婚更多是为了满足父母的心愿而非个人幸福时,就有违年轻人的原则。父母无法理解子女种种不婚的理由,在他们看来,子女结婚后才算成人,而拒绝婚姻的单身青年,是缺少道德支持的。
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分歧,或许有着深厚的文化因素。历史学家孙隆基认为,中国文化有一个超稳定的深层结构,这种结构以“仁”为核心,一个“人”要放在二人关系即社会关系中才能定义,“人”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人格体系。因此,父母将子女视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可以是一个好儿子、好女儿,未来也是成为社会关系中的好丈夫、好妻子、好父母,但唯独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自然不会顾及精神层面的内容。在父母眼中,孩子的幸福一定来源于社会关系和社会位置,而不是其自身诸如人格独立健全等玄之又玄的“谬论”。他们本能地认为为子女好,就是照顾子女的现实生活,组织他们的人生,在社会关系坐标中占据一个有利位置,其他如平等的情感交流,独立人格的培养,都是次要的。
至少从现在看来,这种深层的文化结构并没有因为社会富裕和现代化而消失。城市家庭的物质和文化条件更优越,这意味着父母有着更强大的资本和更广的关系网,子女面对父母时更加弱小。有些父母推己及人,凭恃自己在政府与行业的亲戚和朋友伙伴等熟人关系,为子女编织着人情关系网,让子女更加难以脱离母胎环境。
很多父母认为自己足够强大和智慧,足以打理子女的一切,但实际上常常是凭借接近“民科”的人生经验,试图接管下一代的人生。于是,关怀成为一种障碍,子女“精神断奶”总是迟滞。每个生命体最终都必须脱离母体,才能独立而强健地发展,实现自我生命的绽放。而青年个体迟迟无法脱离人生早期的童稚状态,就意味着难以步入人格意义上的成熟。
避免青年“幼稚病”的集体爆发
我们在讨论王猛与其父母的僵局时,往往不由自主地将他当作一个受伤的孩子来看待。然而实际上,他今年已经34岁,早已过了人生“而立之年”,是一个标准的青壮年。客观来说,他人生的一半都在外面,并未受到父母的直接掌控,但是他将自身悲剧归因于父母,多少显得有些幼稚。
但是,如果认为这种幼稚,这种与父母断绝关系的中国式悲剧是极端个案,那就错过观察中国文化之下代际关系紧张与青年成长困境的机会。因为万言书传遍社交网络后,类似吐槽几乎俯拾皆是。青年群体流露出对父母的不满,采用王猛式的精神分析法,追溯到童年或青少年时期与父母之间发生的某件小事上,从而将如今个人心理问题如不自信、自卑感和现实挫折,笼统地归因到父母身上。此时这些青年更像一群哭喊着的孩子,将自己想象成父母不当教育下的无辜受害者。
然而真的如此吗?相较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对个人有更多人为塑造的成分,所以这种抱怨或许有其道理,但不一定完全有道理。对于绝大多数“正常”的中国式家庭,极少存在那样紧张的代际关系,反而代际关系整体是非常融洽的。
父母过多的关爱,除了会给子女制造一些烦恼,大多数并没有什么伤害。我们身处文化中而不自知,父母专制的爱是一面,年轻人的自我放逐和妥协则是需要注意的另一面。由于文化惯性和个人惰性,很多年轻人已经将自我不加思考地交付给了家长,无论在求学、求职、婚姻等问题上,都倾向于向父母妥协,将自己嵌套在父母及他人的设计图纸当中。
孙隆基认为,当年轻一代很少用“内省”的方式去批判或接受父母和社会先定的角色,而是不假思索地履行“做人”的义务,便认为他人对自己的人生也负有一份责任。这意味着,这些子女一旦遭到挫折,那么他人如父母也应当为此负责,从而推卸本属于自己的责任。青年人已经是生理上的成年人,却在看待问题时,仍将自己视为不完整的、非独立的,并撒娇一样地推卸责任,这可以说是青年“幼稚病”的一次集体爆发。
中国文化的确存在其特有的弊病,如个人缺乏合法性,独立性。具体在家庭代际关系中,则是父母将子女“童稚化”,无视个体精神层面等。随着年轻一代独立人格的觉醒,这些弊病可能会愈发严重。不过,这种深层结构并不是一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文明的硬伤,正如来自父母的关爱,并不一定让我们变得幼稚,生命无法自由展开。我们无法苛求中国父母能够像西方文化中的父母那样,重视子女精神生活与个体独立。但是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应该从自身角度去应对所遇到的心理和现实中的障碍,为自己的选择去负责。
除此以外,我们更有可能做到的,就是以自己理想中的父母去塑造自己,将培养独立的人格,平等的情感交流,落实到下一代的教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