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大学毕业踏入南方医科大学第五附属医院的大门，到如今，已是第十三个年头。

妇科病房的门，我每天要推开又关上无数次，见过形形色色的面孔，也听过太多五味杂陈的叹息。有人被病痛压垮，整日垂眸不语，眼底是化不开的悲观；有人坦然接受，按时吃药、配合治疗，脸上挂着波澜不惊的平常心；也有人被反复的检查和难忍的不适磨得烦躁，动辄红了眼眶、提高了声调。

而在这些身影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总带着微笑的病人——黄阿姨。

我与黄阿姨的初识，是她的第二次入院。她第一次躺在这间病房的病床上时，我正休着产假，错过了与她的交集。再次见她，是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我拿着病历夹走进病房，一眼就望见了她——腹部膨隆得如同怀了八九个月身孕的孕妇，紧绷的病号服下，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后来我才从病历里知晓，这隆起的腹部并非新生命的孕育，而是大量腹水带来的压迫。这样的病症，足以让许多人陷入绝望，可黄阿姨却没有。我为她做入院评估时，她非但没有半分愁容，反而主动开口跟我打招呼，声音虽带着些许虚弱，语气却格外爽朗：“奇奇，又要麻烦你们了。

我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忍不住问她：“每天这样难受吗？”

她闻言，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容里添了几分坚毅：“愁眉苦脸的，病也不会自己好，不如勇敢点面对。你看，我这肚子虽然大，可我心里亮堂着呢。”

她的这份勇毅，像一束穿透阴霾的光，不仅照亮了自己的康复之路，也温暖了同病房的每一个人。那些原本唉声叹气的患者，渐渐被她感染，开始学着坦然面对病情，病房里的氛围，也变得越来越明朗。

我总在想，行医路上，我们总说要治愈患者、温暖患者，可殊不知，患者也在用他们的坚强，给我们这些穿白衣的人，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

很快，科室医生为黄阿姨安排了腹水穿刺术。当淡黄色的腹水缓缓流出，看着她原本紧绷的腹部一点点平复下去，我能清晰地察觉到她眉宇间的舒展。穿刺结束后，她轻轻揉着小腹，笑着对我感叹：“舒服多了，这下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了。”

可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医生找她谈话，告知后续需要进行十数次的化疗。我看着她眼底的坚定，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明明前路是漫长又难熬的治疗，她却依旧把笑容当作铠甲，从容地迎向这场硬仗。

我实在忍不住，转头去问她的主管医生：“这个阿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次化疗？明明手术或许能更直接地缓解她的痛苦。”

医生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她家经济拮据，条件实在不宽裕，根本承担不起手术的费用，只能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化疗，慢慢控制病情。”

这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我心上。我这才恍然，黄阿姨那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窘迫与艰难。她不是不怕化疗的苦楚，只是在贫穷与病痛的双重夹击下，选择了用最乐观的姿态，扛下所有。

记得有一次，她特意踱到走廊上叫住我，手里握着手机，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轻声问我：“奇奇，你看一看这套衣服、裙子适不适合我呀？我能不能穿呀？穿起来好不好看呀？”

我看着手机里那条碎花裙，又看向她温暖的微笑，鼻头一酸，连忙点头：“好看，特别好看，您穿肯定显气色。”

她笑得更开心，低声念叨：“等我病好了，就穿着它去公园跳舞，好久没和姐妹们一起活动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条碎花裙里，装着的哪里是布料，分明是她对健康的渴望，对平凡生活最炽热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