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初,林建华校长在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毕业生典礼上说道:“同学们,有人讲,现在的大学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并不认同。但是,任何言语上的反驳都是苍白无力的,赢得信赖要靠实际行动。”这里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术语是由北京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钱理群先生(以下简称钱老)提出的,提出至今已经十年,而此术语大概在近五年成为网络热词。笔者发现社会上近些年出现该术语不同的流传版本,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林建华校长也常被社会媒体问起如何评价钱老的观点[3]。在北大120周年校庆即将到来之际,我们可以坦然地像林建华校长一样正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话题。社会到底如何理解这个概念或术语?社会公众的理解和钱老的原意一致吗?钱老到底在表达什么?我们该如何理性地解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本研究通过文献研究法,将钱老的第一手资料与现有网络流传的版本对照,力求逐个回答上述问题。
“众”说“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目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存在三个主流网络版本。这里版本主要是指二手文献,并非出自钱老署名的一手文献。可以归纳为:官媒简化版、民间“原文”版和民间升级版,时间跨度为2012年—2017年。
1.官媒简化版
知网上有一篇发表在《中国青年报》,署名为谢湘的文章提到“刘道玉教育基金会<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该研讨会于2012年4月22日举办,该报5月3日对此次会议进行专题报道,对钱老的发言摘录如下[4]:“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此次研讨会的主角是刘道玉教授,报纸对钱老的发言全文仅仅公布了一小部分,这段话很快就被转发了3.5万次。[5]基于该报严肃性的特征,可以确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术语出自钱老基本可信。
2.网络民间“原文版”
民间版提供者既有草根网友,也有著名网络媒体,如腾讯教育和搜狐教育。两者标题略有不同,前者是《钱理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后者是《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它们出处均为《大学教育与就业》,没有提供更加具体和权威的文献来源。这些版本文章中使用的表述是“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网友的文章题目将原文中的“绝对的”省略掉,简化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腾讯网和搜狐网的文章则将题目变为“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与他们自己提供的原文相互矛盾,显然是曲解。其中,搜狐版文章加粗了带有北大字样的文字和句子 。
3.民间“升级版”
所谓升级版是指作者仅对钱老的主要观点加以概括和引用,借以分析具体的事件或现象,如某著名新闻网2017年整理发表了《深思:中国最好的大学在培养比贪官更可怕的人?》,文章写道: “在中国的大学里,包括最好的北大、清华,都正在培养一群20几岁就已经‘老奸巨猾’的学生,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 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旦这些人掌握了权力,拥有了地位,带来的危害比贪官污吏更大!央视某男主播就是其中代表。”显而易见,该新闻网的“深思”存在瑕疵:第一,中国的大学是否“都正在培养”老奸巨猾的学生?即便没有看过钱老的第一手资料,《中国青年报》转引的观点使用的是“一些”,这里将“所有大学”一棒子打死显然极不恰当,不符合中国当前实际情况。第二,《中国青年报》和引文《大学教育与就业》使用的是“带来的危害比一般贪官污吏更大”,而该新闻网把“一般”去掉了,明显有失严谨。尽管该文在后面展示出了钱老的演讲全文,但在当今“标题党”“短平快”盛行的时代,一般读者无暇前后对比,就会做出判断,极有可能将语法上绝对主义的错误归咎于钱老。第三,该新闻网与新浪网和搜狐网犯了同样的错误,将钱老的全文重新命名为《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综上所述,当前流行的版本尤其是民间网络版可能会引起误会:第一,钱老认为所有的大学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批评对象是整个中国大学;第二,钱老认为北大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批评对象是整个北大;第三,钱老站在北大的对立面。然而,这真的是钱老的原意吗?
还原真实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研究发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法早在2008年就已提出,出处是纪念北大110周年校庆时钱理群主编的《寻找北大:温习一些故事和一种精神》。2008年4月5日,他在《我对大学教育的三个忧虑—就北大110周年校庆及<寻找北大>答采访者问》中首次提出“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概念解释基本和民间版本无异。钱老并非简单地提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是同时提出了他理想中的精英素养—“独立,自由,创造”。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成对的概念有利于适度限制公众的想象力。上文提及的传播版本的标题和摘要未明确提到精英素养,容易给公众留有过大的想象空间,自然会有更多误解和误会。22天后,钱老的另一篇文章《寻找失去了的“大学精神”—北大110周年民间纪念会上的讲话》更加深入具体地道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背景和情境[9]。该讲话共分为《又一次民间纪念》《今天的中国不能没有梦》《今天大学的精神危机》《大学的自由言说空间和校园民主》《大学教育与就业》和《大学教育究竟要培养什么人才尖子》等部分。最后两个部分就是上文提及的民间传播较多的版本,并且被不恰当地笼统合并成《大学教育与就业》。钱老在后续一些文章也提出过类似观点,如2012年《高校不能衙门化》和《我们为什么要怀念马小平》等。
根据笔者的“训诂”,“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一说法有更早的原型。钱老在另一部书《我的回顾与反思:在北大的最后一门课》中提到:“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中出现了一批(当然不是全部)做戏的‘虚无党’,前面所说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与虚无主义已经渗透到其灵魂,他们很懂得如何配合体制,做各种表演,同时利用体制的力量,以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而且这样的人正在被培养成为接班人。”这里的“虚无党”就是后来钱老重新命名的“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老在几篇文章中都提到始作俑者是“实用主义、实利主义与虚无主义”。
总体而言,对照钱老的第一手资料,可发现现有主要网络传播版本有不同程度的误解,甚至曲解。至少有三点:第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管是评述中国全部大学还是北大,都是指“一些”,强调不是全部;第二,钱老指的是“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是“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第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这里的“一般”不能轻易去掉。同时,权威媒体在引用之时,并未将钱老的忧虑和理想中的精英作为成对的提法非常明确地展现在公众面前,导致了诸多的误会和误读。笔者认为,这对于钱老和公众来说都非常不公平。这些对文字的技术处理让钱老和被批评对象之间失去了缓冲地带,加强了两者之间的对立情绪,产生了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另外,钱老的观点非但没有网媒理解的那么绝对化,更没有将自己放置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北大和大学生。他在1999年写的一篇文章《我的某种不安—致一位年轻朋友的信》中明确表示反对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的道德批判。尽管他在一些场合,表达了因对北大的现状与期待存在差距而产生的不满,但他并未将自己与北大完全对立起来,而是以一颗赤子之心从不同的角度表示忧虑。历史证明,北大的传统“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能够容纳不同的声音。显然,钱老将自己和北大看做一体,虽然他抛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论,但他并未将自己当做旁观者,而是一同加入到反思的行列。在他意识到校外青年表达了对北大的失望之后,他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方面,自己作为北大的一分子,北大的问题和自己有关,他觉得“我和北大同时站在被审台上”;另一方面,他也请青年们相信,“北大是一个有传统的学校,北大开辟的精神独立与自由的传统总会一代一代地以不同的方式传下去的。” 由此观之,钱老从未将自己与北大剥离。他在北大最后一课上提出的“三不离”,其中之一就是“不离开北京大学,不离开北大的学生,这是我的根据地,我的精神家园”,这足以说明他对北大深沉的爱。
理性解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一位北大学生在2012年3月参加过钱老的讲座《人生如梦—总结我走过的路》,三年后在知乎上撰文《北京大学等一批大学正在培育“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吗?》,对一些社会媒体和公众对钱老言论的断章取义进行批评和澄清,主要观点可归纳为:第一,“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并非针对北大学生,或者说针对名校学生和有能力有智力的人,而针对的是中国教育,是中国社会,是“权力的门徒”;第二,钱先生希望中国的大学生要有所担当,不要成为权力的附庸,希望大学生不要用世俗、老到、表演、配合来获得权力,也不要在未来获得权力之后滥用权力。这种澄清基本恰当并且很有必要。
林建华校长在2015年新上任之际,对钱老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进行了回应:“钱老是我很尊重的一个学者了,他对社会问题有很深的认识。钱老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理解,可能是说高智商但价值导向有问题的学生。……学校要高度关注这种倾向,但我不认为它是我们现在学生当中的一个主流。”的确,不管是在十年前的《我对大学教育的三个忧虑》还是五年前的“刘道玉教育基金会‘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钱老都没有说中国的大学或者北大培养的人才主流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前文所讲,林建华校长在2017年的毕业生典礼上再次表示不认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主流,呼吁学生们靠实际行动赢得信赖。
根据笔者作为求学者的“现场观察”:在北大,小处而言,遵守交通规则、排队等基本规范方面,绝大多数人的表现符合社会的期待,这种对规则的敬畏和执行比中国很多地方都要出色很多;大处而言,北大师生的精神世界的确处于较高水平,如北大师生自发地观看以女诗人余秀华诗歌和生活为主旋律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现场座无虚席,电影完毕几乎所有人都起立鼓掌,尽管主角并不在现场,但这体现了对诗歌和诗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在北大第十六届青年“国是论坛”上,林毅夫先生解释了他扶着篮球游向大陆,是为了更好地报效祖国,还勉励在场的青年学子当好“第七代知识分子”,扎根中国大地,关注中国民众和整个人类的命运,这与十五年前钱老对北大学子的第二个期望“目光永远向前,向下,立足中国的大地”主旨极为相近。在由哲学系和社会学系教授吴增定、渠敬东和李猛对话“卢梭的形象:政治的还是社会的”的讲座上,几百人的教室座无虚席,笔者看见很多学生站在门外听教师们讲,表情严肃,他们对社会的关注和对内心精神世界的反省,令笔者对年轻一辈的北大学生肃然起敬。由这些案例可以看出,当下仍然有非常多的学生在进行心灵的自我对话和持续的行动。可以说,相当一部分的北大学生正在按照钱老“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理想精英路径在默默成长,“北大精神以不同的方式”正在被继承。
结语
本研究使用文献研究法,将目前主流“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版本与钱老一手文献比较研究发现,这些版本在转引作者观点过程中出现严重信息缺失和过度加工,如钱老从未说过所有中国大学的学生,或者北大所有学生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文献中都谨慎地使用了“一些”“当然不是全部”等表述。同时,流传较广的版本也没有很好地将钱老理想的精英素养“独立、自由、批判、创造”报道出来。这些版本过多关注“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字面含义,却忽略了钱老对其内涵界定和观点阐述的严谨性,忽略了他对中国教育和北大发展赤子般的担忧和期待,一定程度上错误地引导了一些公众对中国的教育和北大的悲观情绪,对于中国教育、北大和钱老都是极其不公平的。
然而,笔者并非否定或者认同钱老的命题,这些都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关注钱先生抛出这番术语的背后是什么。我们应看到的是钱老对我国当前人才培养体制的一些担忧,期待这个社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像马小平一样的真老师,期待“北大学子不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如果读者愿意花些时间去了解这个术语的背景和情境,愿意去阅读钱老的文章和著作,一定能真正理解一个丰满的、立体的、赤诚的钱先生,他退休后的系列工作说明他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笔者将以他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其实,中国有很多人都在努力,默默地做有意义的事,最后就会形成历史合力,会发挥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这就是我的悲观中的乐观: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包括我们这样的普通教师,大家都在思考,在聚集,在行动,这就是希望的所在。”